马萨诸塞州的塞勒姆(Salem)可能要数美国最著名的小镇之一。17世纪末的“女巫审判案”中,塞勒姆共处死了20多名无辜女巫,使它成了令人谈之色变的“女巫之城”。
然而,300多年后的今天,塞勒姆竟然兴起了“女巫之旅”。在刚刚结束的猫途鹰“2022年最受游客欢迎目的地”投票中,它位列全世界游客最想去的历史旅游路线第三,今年恰逢塞勒姆女巫审判发生330周年纪念,这样的转变是如何发生的?
罪恶发生在“英国人的新以色列”
距离波士顿仅20多公里的塞勒姆,可以说是北美最古老的海港之一,它的历史几乎与北美大陆殖民开发史同步。许多年前,“五月花号”上的第一批英国移民就是从这里登岸、定居的。因此,当地的清教徒氛围也十分浓厚。
塞勒姆人的装束
中世纪以来,欧洲开始贬低、丑化古已有之的女巫形象,针对现实中“女巫”的审判和处决也逐渐开始。而随着1487年,天主教会教授如何”识别“、审问”女巫“的书籍《女巫之锤》出版,欧洲的猎巫之风愈演愈烈,当时,土地纠纷、无法解释的疾病以及对越轨或有权势的妇女的怀疑,都是指控巫术的来源之一。在这个过程中,数以万计的无辜者在巫术审判中被杀害。
这股风潮之下,英国远在北美的殖民地也未能幸免。而当时的塞勒姆是个怎样的地方呢?在普利策奖得主斯泰西·希夫的著作《猎巫:塞勒姆1692》中这样描述:这里几乎每个人都是清教徒。那些家庭因信仰而遭受迫害,漂洋过海,远走北美,正如一位卷入巫术案的牧师所说,他们来这里追求“更纯洁而没有危险的信仰”。他们相信宗教改革不彻底,英国国教也不够纯粹,他们打算在北美完成改革。他们承担着上天的使命,希望重新开创历史;他们具有从头建立文明的优势——1689年,一位牧师将这种文明称作“英国人的新以色列”。
《猎巫:塞勒姆1692》;[美] 斯泰西·希夫/著; 浦雨蝶、梁吉/译;文汇出版社
在这样的氛围中,1692年的3月, 一位名叫帕利斯的牧师的女儿突然得了一种怪病,她行走跌跌撞撞、浑身疼痛,还会突然发作痉挛,表情非常恐怖。随后,平时和她形影不离的几位少女也相继出现了同样的症状。当地的医生尝试了各种方法医治但均以失败告终,于是就说这种病症是有人使用了巫术,使这些少女中了邪。
那么,是谁在使用巫术呢?牧师的女奴蒂图巴、一位女乞丐和一个孤僻的老女人被怀疑为事件的始作俑者,因为她们都是少女们平时不喜欢的人。
在当时,如果被认定是女巫,是肯定会被处死的。因此一开始,女奴蒂图巴拼命辩解,澄清自己与这种奇怪的疾病并无关系。但后来,她发现一味辩解并不起作用,便决定“弃恶从善”,揭发女巫,从而引发了大规模的不幸事件。
美国画家Douglas-Volk的作品,被指控的女巫
马萨诸塞州的总督令组成了正式的审判法庭——“塞勒姆女巫审判案”正式开始。随着迷信的蔓延,被指控为女巫的人越来越多。这些被指控的人根本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甚至还很可能会莫名其妙就被送上绞刑架。为了避免这个命运,她们前仆后继地走上了蒂图巴那样的揭发之路:首先承认自己是女巫,然后揭发别的女巫,用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弃暗投明、弃恶从善。在当时,亲戚间相互揭发、女儿检举母亲的事情屡见不鲜,甚至在有人被揭发为女巫的时候,家人会立即“划清界线”,还赞同惩罚以表明自己的清白。到了9月,被捕者已达200多人,绝大部分都是女性,其中19人被处死,还有4人死在狱中。
然后,仿佛是在一夜之间,塞勒姆的居民恢复了理智,意识到身边不可能有这么多女巫。总督下令停止审判,释放所有囚徒,审判案终于结束了。
女巫的娱乐化
加诸被指认为“女巫”的受害者头上的污名长期以来未得到全部清除。1711年,当地法院通过法案,撤销了对22名“女巫”的判决。1957年,六名当年“女巫”的后裔要求法院宣布他们的祖先无罪。
1992年,塞勒姆审判发生三百周年,塞勒姆建造了一处纪念公园,为在1692年被处决的每个人都建造了石凳以纪念。但是直到2001年10月31日,时任马萨诸塞州州长简·斯威夫特才签署了为所有“塞勒姆女巫审判案”的受害者恢复名誉决议,终于,所有人被宣布为无罪。
塞勒姆的1692女巫审判纪念碑
然而,甚至在女巫们全部被赦免之前,塞勒姆的“女巫旅游”便开始了。1880年,该市发布了第一份旅游指南,其中便已经提到了女巫审判以及相关的关键地点。在1892年,也就是审判200周年到来之际,塞勒姆开始着手公关女巫形象,开发相关纪念品。据历史学家考证,早在19世纪末,塞勒姆已经被称为“女巫之城”。
塞勒姆如今有一个街区叫巫术高地,塞勒姆高中的吉祥物是一个女巫。当地警车和当地报纸《塞勒姆新闻》都使用一个女巫形象作为自己的标志。1992年建造的女巫纪念公园吸引了不少游客,而参与1692年审判的法官科温一家的住宅于1948年被修复,并且作为一座博物馆向公众开放。网上介绍说,这是“17世纪建筑的范本”,如今它更广为人知的名字是“女巫之家”。
塞勒姆高中用女巫形象作为吉祥物
1972年,塞勒姆女巫博物馆建成,博物馆中主要有两个展览。第一个展览用戏剧化的方式,加上灯光、布景,再现了1692年的审判。另一个展览则名叫“女巫,观念的演变”,展示了欧洲的无数审判、女巫形象演变以及美国历史上对女巫的迫害。
“女巫之家”
只是游客似乎更偏爱那些不那么富有教育意义的地方。他们爱去埋葬点公墓。这里是塞勒姆最古老的公共墓地,两位参与审判的法官也被埋葬在这里。游客们喜欢这里,主要是因为它的鬼魅气氛,正如猫途鹰上为塞勒姆的“女巫之旅”所撰写的介绍那样,“如果想获得更多的幽灵般的体验,可以选择由灯笼带领的夜间旅游,在导游讲述马萨诸塞州塞勒姆闹鬼的历史故事时,参观埋葬点公墓、女巫之家和罗普斯花园(另一位法官罗普斯的住宅)。”而夜间线路,正是塞勒姆最受欢迎的旅行线路。
埋葬点公墓是游客喜爱的打卡地,因为其阴森诡异的气氛
噩梦博物馆则是电影怪咖们的世界,比如诺斯费拉图。还有塞勒姆蜡像馆,那里有一个叫做“弗兰肯斯坦城堡”的鬼屋,在这里,游客可以看魔术表演,用塔罗牌算命,拍怀旧照片。这儿有几十个摊位售卖者文化衫和帽子,上面写着,“马萨诸塞州塞勒姆,邪恶的好时光”。
而在城里一间北欧风格的女巫主题精品店HausWitch Home + Healing,一支魔杖可以卖到300美元,甚至更多。
光鲜亮丽的北欧风女巫主题精品店
而塞勒姆最热闹的日子,要数万圣节了。每年,这里都会举行长达一个月的庆祝活动,在疫情前,每年有近一百万游客来塞勒姆旅游,并创造1.4亿美元的收入,30%都是在万圣节前后来的。这个时候,连塞勒姆的警察都会戴上女巫的尖帽子,供游客拍照。
夜间之旅最受游客欢迎
镇上居民马修·克劳利在一篇博客中说,从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起,万圣节的庆祝活动就越来越热闹。这些活动中,有化妆游行、露天集市、女巫审判演出、露天电影、鬼屋之旅、现场音乐、鬼魂徒步之旅、鬼魂电车之旅、闹鬼港口之旅,以及大量的临时鬼屋。自2008年以来,每逢万圣节,塞勒姆还会举办嘉年华会,有游戏、小吃和摩天轮。
打扮成女巫的万圣节游客
随着旅游业的发展和对女巫的营销愈演愈烈,某种程度上说,塞勒姆正在利用其受害者招徕游客。这似乎隐晦地在表达,那些300年前的可怜女人确实是女巫。
在《猎巫:塞勒姆1692》中,斯泰西·希夫写道, “在塞勒姆,科温法官有山形墙的家宅已经成了‘女巫之家’,这种误读类似于将弗兰肯斯坦博士变成怪物。在女巫对着吸尘器神气地抽鼻子的后巫术时代,小镇也选择了疯狂的商业化,这种行为更容易。塞勒姆体育队的吉祥物是骑在扫帚上的女巫。她也出现在当地的报刊头条和警车门边;镇上最好的面包房有一家魔鬼咖啡俱乐部。这一系列转变让安·福斯特不知所措,作为一个大型巫术崇拜社区,此时在塞勒姆很容易就能买到一把扫帚。人们正在为下一个万圣节预订酒店。”
在另一篇文章中,她毫不留情地批评说,“这个城市将其隐秘的耻辱转化成了救赎的恩典。”
塞勒姆州立大学历史学教授唐娜·西格在她的个人博客“塞勒姆街道”中说,游客最常问她的问题是,怎么找到烧死女巫的地方。“我不得不告诉他们,她们不是真正的女巫,也没有被烧死。”
她说,公众似乎对真实的故事不感兴趣,作为一名教师,她感到十分担忧。
一部名叫《女巫之城》的纪录片探讨了塞勒姆的历史、消费主义、被诬陷的女巫以及万圣节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讲述发生在塞勒姆的真实历史很重要,但大多数人来,是为了在一个特定的时间,自己可以戴上女巫帽子到处跑。”制片人乔·库尔特雷拉(Joe Cultrera)说,“塞勒姆已经变成了一个愚蠢的迪士尼乐园,已经完全背离了1692年的受害者。”
在曾被猎巫运动席卷的欧洲许多地区,也兴起了女巫旅行。在西班牙北部的祖加拉穆尔迪(Zugarramurdi),曾发生过巴斯克女巫审判,7000人被指控实行了巫术。现在,游客们可以参观该地区的一个山洞,据说巫师们在那里与魔鬼(伪装成山羊)亲密接触。这里还有一座以此为主题的博物馆,游客们可以在这里购买“巫师”周边。
该山洞成了祖加拉穆尔迪的旅游胜地
对此,研究西班牙女巫历史的作家西尔维娅·费德里奇(Silvia Federici)说,这样的商业化,“使所谓的女巫……从可怕迫害的受害者变成了虚构的人物,我认为购买女巫娃娃的游客没有意识到,这些妇女被指控犯有虚构的罪行,受到可怕的折磨,她们中的许多人被活活烧死。”
正面例子可能要数挪威的斯泰尔内塞特纪念馆(Steilneset Memorial)。它建于2011年,展示了在17世纪芬马克女巫审判中被处决的77名妇女和14名男子的生活。它位于风景如画的瓦朗厄尔(Varanger)的滨海,女巫们被扔进水中,如果她们漂浮起来,就说明她们有罪。
仿佛在陆地尽头的斯泰尔内塞特纪念馆
在纪念馆的91扇钢窗旁(每扇窗户代表一个受害者),由历史学家威鲁姆森(Willumsen)根据法庭记录,写下了每一位受害者的名字,对她们的指控以及最后判决。其中有一位妇女马雷特(Marette),她于1645年被烧死在火刑柱上,“只留下一条蓝裤子和一件旧毛衣”。
每一扇窗代表了一名受害者
“我非常清楚将巫术审判浪漫化的危险,”威鲁姆森说。”我一直试图尊重史料,而非将它戏剧化。我想让受害者找回他们的尊严,一种他们在自己生活中从未得到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