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罗瓦涅米像一间开在极地的便利店,货架上同时陈列着温存的现代都市,以及冷峻的原始荒野。北极圈那条想象的线穿过城郊,将罗瓦涅米分成两半:一半是地图边缘,一半是仍在出售拿铁与免费Wi-Fi的文明世界。
或者说,罗瓦涅米内含一种极端的对比。以本地人的日常休闲为例,他们会先在桑拿房里用80℃的高温把自己蒸透,再顶着虾红色的皮肤,闷头冲进户外迫近0℃的冷湖,如此循环,向生命的极限发出挑衅。

罗瓦涅米机场跑道的北端恰好被北极圈穿越。也就是说,当你落地罗瓦涅米的那一瞬间,大概率就已经体验了穿越极圈的这一仪式,唯一的问题是,你并不确定是哪一瞬间。为了解决这一问题,芬兰人提出了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案:在罗瓦涅米市郊的圣诞老人村,有一条标明“北极圈”(Arctic Circle)的线。
1950年,美国总统罗斯福的夫人埃莉诺为圣诞老人村“剪彩”时,可能想不到,多年后,全世界每年会有50万封信寄往这个村庄,要求圣诞老人实现他们关于溜冰鞋、魔法笔记本和让弟弟消失的愿望。那条线就画在这个村子广场的地面上,简约明确,如同安检排队前的那条黄线,以供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带着一种“我来,我见,我征服”的决绝在此地拍下一张打卡的照片。


白线旁边有一块金属铭牌,刻着坐标66°33′45.9″N。再往前几步,是邮局、咖啡馆和纪念品店。
跨过这条线,你并不会得到任何即时性的体验。但北极圈的概念仍然以一种朦胧的欲求诱惑着所有人。北纬66°33′45.9″,你明明知道那只是一串坐标,却仍然会被它的象征性吸引。
人类的文化里,总是倾向于将一个连续性的东西划分成片,正如我们习惯把一体的自然界变成一段又一段,再把这些片段组成一对对含义相反的概念,譬如阴与阳,昼与夜,水体与陆地。而北极圈就是这种痴迷的终极体现。因为“极圈”意味着这个世界其他一切地区的反面。
这种“反面性”最直接的体现,在于一种“时间失效”的经验:7月的罗瓦涅米,太阳不会落下,上班族们面临的则是一个没有尽头的星期三;12月中旬的城市则相反,日照只有区区三到四个小时,其余的时间便是一种被称为 “卡莫斯”(Kaamos) 的蓝黑色幽寂,有点像香奈儿今年推出的新款J12。
但或许关于极昼与极夜,最美妙的并不只二者本身,还有在二者之间漫长的过渡期。从10月开始,白天便像一场拖长了的午睡。黄昏在正午时就降临,天空中蒙着一层朦胧的黄金暮色,还来不及变得太亮,便又趋向于夕阳。


10月正午低矮的阳光
常规的时间单位在此地经历了严重的倒错。这里的松树能活四百年,地衣一年大约只长3–5毫米。为此,拉普兰最有代表性的动物驯鹿放弃了地球大多数生物所遵守的昼夜节律,其体温、心率和活动时间不再遵循24小时循环,而是依据食物与天气自发调节。它们甚至在眼睛里安装了一套季节性的光学系统:夏季他们的眼睛会变成金色,用来反射强光,避免被极昼的阳光晃瞎;冬季它们的眼睛则会切换为深蓝色,以便在极夜的微光中更好地捕捉短波蓝光。这种视网膜色调的自动调节,至今在其他哺乳动物中都没发现类似的现象。


一只白色的驯鹿。很多游客会误以为圣诞老人坐的是麋鹿(moose)拉的雪橇,其实是驯鹿(reindeer)。
驯鹿用生物学进化来对抗极圈的时间失序,芬兰人则用化学和法律。
这个国家年人均咖啡消费量高达12公斤,是意大利人的三倍。不同于意大利人站在吧台边像打针一样迅速注入一杯Espresso,芬兰人更愿意把咖啡当作一个缓冲沉默的工具,或者用来对抗漫长严寒的一个物理实体。
我们有理由认为,关于芬兰连续八年蝉联的世界最幸福国家的称号中,劳动法中关于员工有权享受固定的“咖啡休息时间”是成就这一称号的不可或缺的一环。

围着炉火喝热饮的这个行为则是另一环。

初来罗瓦涅米,你一定会做的一件事,就是去探望那位穿着红色天鹅绒、终身无法退休的高龄雇员:圣诞老人。他的办公地点自1985年起就定在北极圈线旁,并拥有一个国际邮政认可的地址:Santa Claus, 96930 Arctic Circle, Finland。
圣诞老人村提供着一站式的极地童话服务,但如果你没有为这次会晤预留那么多的排队时间,那么在罗瓦涅米以北约15分钟车程的Apukka Resort内,有一位更具氛围感的“圣诞老人私享版”。
整个流程从一位佩戴铃铛、兴致高涨的小精灵登场开始。她会在度假村门口接上你,带你穿过一条林间小道,抵达一个精致的乐园:几件木屋各司其职,围拢出一个只存在于童话之中的小小村落。每个小木屋都承担着自己的角色,有的用来书写和寄送明信片,有的用来手工制作姜饼小人。其间,小精灵会讲一些芬兰圣诞故事,特别是那些关于精灵的私生活的。

这位小精灵是芬兰传统民俗中的形象,芬兰语称为 “tonttu”,原本是森林与家宅的守护精灵,19世纪之后开始与圣诞节绑定。
其中最重要的一间屋子自然是属于圣诞老人本人的。他端坐在屋子正中,等着听你讲述今年的圣诞愿望。这里的圣诞老人与圣诞老人村里的版本胡子同样浓密,嗓音同样低沉,唯一的不同是你不用与来自东京和法兰克福的十几组家庭共享他的注意力。

圣诞木屋的装饰风格源自19世纪芬兰民俗画,或者说,童话的装饰风格源自19世纪芬兰民俗画。
在拉普兰,圣诞老人叙事系统中的员工驯鹿随处可见,它们的数量比当地居民还多,大约有20万头,而拉普兰的人口不到18万。这些驯鹿由约6000名牧民以半放养方式管理:它们在广袤的森林与苔原间自由穿行,却都各有归属,被定期回收与标记。
对居住在拉普兰的原住民族萨米人(Sámi)来说,驯鹿不仅是经济资源,更是文化与社会结构的核心。它是精神图腾与身份象征,也是身上衣与盘中餐。
一个古老而优美的词汇足以佐证驯鹿的重要性:Poronkusema(驯鹿撒尿距离)。它是个传统的距离单位,源于牧驯鹿人的生活实践,用来衡量在不停歇的雪橇旅途中,一头驯鹿能行进多远,直到它必须停下来撒尿为止。这个距离一般被认为是7.5公里到10公里——刚好是从罗瓦涅米市中心走到圣诞老人村的距离。

在驯鹿农场,游客通常被允许亲手喂苔藓看起来像干黄绿的海绵,手感蓬松,鹿非常爱吃。
不过,虽然传统故事里的车夫是驯鹿,但是旅游项目中的雪橇伙计基本都是哈士奇。
哈士奇是极地物流中的功能主义杰作,并且拥有极其严苛的人力资源政策:狗狗们在上岗前需通过性格评估和肌肉能力测试,通常从1岁训练、2岁上岗,9岁左右退休。这并不是因为它们长得帅,而是因为,它们本来就是专为拉雪橇而培育的。
1925年,阿拉斯加诺姆镇爆发白喉疫情,当地被大雪封锁,无法送达疫苗。于是全美最顶尖的雪橇犬队组队接力,在零下50°C下跨越了1085公里,最后冲线的狗狗Balto成了美国民族英雄,今天,在纽约中央公园里,仍立有它的铜像。


哈士奇的雪橇体验被打造成圣诞旅程的一部分,在圣诞老人村以及周边农场全年可约,雪季为真雪橇,秋季为轮式雪橇。

在罗瓦涅米的官方宣传路径上,“极地童话”的形象多多少少遮蔽了本地人的日常与底色。但想想吧,他们是真正生活在严寒的苔原、茂密的原始森林与冰封的河流包围中的人。为此,他们想出了无数种热腾腾的对应政策,而桑拿就像东北铁锅炖一样成为了一种待客之道。
芬兰的总人口大约是550万,这550万人拥有超过330万间桑拿房。在罗瓦涅米,我几乎每天都蒸桑拿,并且每次的场景和方式都不一样。


Apukka Resort内的临湖桑拿小屋。

工作人员正在进行桑拿前的辅导——热蒸后,我们要身着泳衣浸入他身后的冰湖。
有天晚上,我在当地人家吃饭。这是芬兰旅游局的一个家访体验项目,介乎民宿、农家乐和深度游之间。在真正地被他们接到自己家之前,我都很难想象,一个以羞涩、安静和拒绝小谈天闻名的民族,居然允许素未谋面的外国人使用他们的叉子和洗手间,坐进自己的厨房。
我造访的这户人家住在市郊,屋子里有着一个古老的炉灶、两个秋千和几扇面对草地的巨大的落地窗。我坐在长长的木质餐桌的一边,慢悠悠地啃着一块抹了黄瓜沙拉的酸面包,脑子里想着的问题是:为什么这里的食物要比外面餐厅的更好吃?
桌子上摆着驯鹿肉、湖鱼和浆果制成的冰淇淋甜点,这些都是严格遵循高热量营养学的极地菜单,但更吸引我的是家里的三只混血哈士奇。屋子里充满了新奇的温馨,它们恰到好处地填补了那些内敛的、礼貌的沉默时间。我想,要熟悉一个地方的人、能充分地欣赏它,餐桌上的沉默空间也非常必要。
饭后,主人们带我进行了一个复杂的晚间仪式,包括极光漂浮和传统的桑拿体验。
在拉普兰,所谓的Aurora Floating,又称“极光漂浮”或“浮冰夜漂”,是一种近年来流行的极地体验活动,结合冰湖、夜空与冥想体验。我穿上保暖连体衣和防水干衣,滑溜溜地躺进黑夜的冷湖之中,高科技橡胶隔绝了0度的冰水,我像海獭一样漂浮在湖面之上,仰面等待极光。


令人吃惊的是,确实不冷。
说实话,等我到了罗瓦涅米,已对极光有点倦怠了。在出发之前,来程的芬兰航空机舱里,落地的机场宣传海报上,我已经见过了无数张摄影师在10秒长曝光下捕捉的饱和到失真的魔幻美照。离极圈越近,见到的频率越高。因此,当我穿上那层层叠叠、笨重得像太空服一样的保暖衣,漂浮在那漆黑、空旷的巨大水坑里时,我的心里是没什么期待的。
紧接着,当我漂浮到不知道第多少分钟时,它出现了。它不是一道艳丽的绿色光带,至少在我的低清肉眼看来如此,它更像是一种令人惊讶的、半透明的、略带乳白色的幽灵。比你能够猜想的更庞大。在一片醒目的漆黑之中。它像丝绸一样徐徐摇摆。它是活的。

芬兰语对极光有个称呼,字面意思是“狐狸之火”,这个名字来源于一个萨米人传说:极光是狐狸在雪原上奔跑时,尾巴扫过雪堆扬起的雪花在夜空中被摩擦、点燃所产生的火花。
漂浮后,趁冷蒸桑拿。
我被引导进一间看起来和其他木屋没什么两样的小屋,柴火劈啪作响提醒着我,热源来自点燃的木柴。火焰下是石头,石头上是水,水被蒸腾出带有炭火香味的蒸汽。屋里弥漫着一种原始但温和的烟香,像柏油、桦树皮和湿木混合后的味道。
桑拿的温度通常高达80℃,乐趣就滋生于这蒸汽。芬兰语有一个特定的词汇来形容这种蒸汽:Löyly。它特指当水被泼到加热的石头上时产生的那股炽热的、芬芳的蒸汽。芬兰人认为Löyly是桑拿的灵魂。这个词源于古老的芬兰语,暗示一种“生命气息”。
仪式中要求保持沉默。在客人的沉默种,芬兰主人吟唱着一种古老的歌谣,然后数次把桦树枝条在热水中浸湿,轻轻拍打每位参与者的身体。枝叶带着水珠和蒸汽。一下一下划过肩膀、背脊和大腿。
中途,你会被邀请冲出小屋,趁热跳进冰湖。我不确定如坐针毡是什么感觉,但我想,冰湖带来的触感大致如此。但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强烈的愉悦感与清醒。

芬兰总统以酷爱冷水浴而出名。他形容那种体验为:“跳进去时你会怀疑人生,但五秒钟后你已经开始感谢自己。

对于我而言,罗瓦涅米最迷人的部分在于荒野。
芬兰有超过10%的土地被划为国家公园,而拉普兰地区的比例更高。从罗瓦涅米往北驱车2小时,便是大名鼎鼎的拉普兰珍宝:Pyhä-Luosto国家公园。
这是个相当古老的国家公园,拥有地球上最古老的岩石结构之一,遍布20亿年前的岩层。这里的山脉曾经高耸入云,原始高度可能达到3000~5000米之间,尽管如今经历风蚀、只剩几百米的残根。公园内部广袤、潮湿、安静,遍布树龄超过200年的针叶林,地面点缀精致浆果。根据芬兰著名的“每个人的权利”(Jokamiehen Oikeus),只要你不把整棵树挖走,你有权吃掉看到的任何浆果。
漫步期间,你豪不怀疑正是芬兰人创造出了姆明。因为此地如此遍布灵气,每当你背过身去,都能感受到身后有精灵躲在草叶间轻轻敲击木琴。


一个经典徒步路线是从公园Luosto入口处到Ukko-Luosto观景小屋,单程约2公里,悠悠上行半个小时。
在Pyhä地区,有着芬兰最深的峡谷——Isokuru。沿着谷底的木栈道行走,你会经过大片湿地和碎石坡。细察脚下的石头,上面有着清晰可见的波纹,它们是古代海床或冰川融水在亿万年前留下的指纹。
峡谷尽头是一片名为Pyhänkasteenputous(圣洗礼)的瀑布。这里曾是古代萨米人崇拜鹿神和自然神灵的圣地。但在17世纪,基督教传教士来到这里,将当地的萨米人聚集在瀑布下进行强制性的集体洗礼,以此宣告“万物有灵论”的终结。


这里的岩壁高220米,陡峭不讲道理。正因如此,冬季积雪时严禁进入。
Luosto地区激动人心的顶峰在Lampivaara的山顶,这里藏着一处稀奇矿场:它是一个地质学上的怪胎。通常宝石矿都深埋地下,但这里的紫水晶矿却坐落在山顶。这是因为在20亿年前,这些宝石在古老山脉的内部形成,随后漫长的侵蚀作用像剥洋葱一样剥去了表层的岩石,将藏在核心的水晶暴露在了山顶。


在动手前,我推荐你先动脚:骑电动自行车上矿山。
这里出产的矿石是紫水晶(Amethyst),你可以在这里现场挖矿,并且免费带走你挖出的矿藏。但我必须提醒:在一堆看起来毫无价值的碎石中寻找那些淡紫色石头的工作,远比你想象的要艰难。



Lampivaara是世界少数仍保持传统手工采矿、向公众开放、允许游客挖矿带石头的矿场。
尽管我笔笔落在荒野,但罗瓦涅米城市的迷人之处不可脱离其城市的建筑艺术。
罗瓦涅米更像城市、乡村和荒野的混合体,这种混合并非偶然,秩序暗含其间。战后,这座被德国焦土政策夷为平地的城市由著名建筑师阿尔瓦·阿尔托(Alvar Aalto)设计,他用现代建筑线条中包裹住萨米人的古老灵魂,把城市规划图画成一头驯鹿,鹿角对应着街道网络。他设计的市政大厅、图书馆和文化中心,至今仍是罗瓦涅米的现代主义地标。
Korundi文化中心由罗瓦涅米最古老的建筑之一改造而成。它是一座在二战中侥幸从德军的焦土政策下幸存下来的邮政货运站,如今,它汇集了罗瓦涅米艺术博物馆和拉普兰室内乐团。其馆藏的划分极为务实:一楼展示了古老的灵魂——萨米人艺术家的独特创作,二楼则有现代的骨架——芬兰当代艺术和北极各地的高质量巡回展览。

在整座城市被夷为平地之后,这座功能至上的货运站,突然成为了城市文化和艺术的承载者。
如果说Korundi是历史的坚守,那么Arktikum博物馆则全面展示拉普兰地区的风土人情。你可以在此看见大量萨米人的服饰、手工艺品、并通过口述史了解罗瓦涅米的历史。也可以在这里看到专注北极地区的自然科学,涵盖天文与地理。

Artikum博物馆最吸引人的是建筑本身:一座一直延伸到河畔的精美玻璃长厅,其美学出于光线管理的战略需要,将秋冬灿烂的阳光温和地引入室内。
多亏了芬兰人对于美好建筑的执着,把机场从一个充满焦虑、安检托盘和昂贵三明治的炼狱的身份解放了出来,然后将他们对舒适、设计和裸体出汗的执念,直接搬进了航站楼。
芬航休息室的设计初衷是宁静、自然、宜人——以及,虽然没有人说出来——昂贵。这里的风格是典型的芬兰式极简主义,温暖的色彩和柔和的木质纹理从餐区延伸至桑拿室。(是的,休息室里有桑拿区。)




在白金翼,餐饮体验升级到了一个令人略感不安的奢华高度。除了自助餐,还有单点菜式(A La Carte)以及芬兰特色鸡尾酒。
鉴于去程时的转机时间通常短得像芬兰的夏天,你很可能只能匆匆路过。但回程时,你有足够的时间在非申根区休息室里,思考人生的意义,或者至少思考下一顿吃什么。
芬兰就是这样,旅途总是在宁静中倏尔结束了。我拥抱了原始的荒野,也拥抱了极致的现代工业设计。无论是坐在20亿年前的石头上,还是躺在获奖的商务舱座椅里,无论是330万间桑拿房还是一张1-2-1航空座椅布局,这些两极对照的趣味中暗含惊人的一致性:在这个喧嚣、拥挤、过热的世界上,奢侈是一阵漫长、凉爽的寂静。
飞机穿过云层,我在脑海中幻想,一群驯鹿正穿越雪原的上空。